

一
近几年来,长三角地区文艺界推出了不少以钩沉地方文化历史、梳理文献史料为导向的专题研究型展览,其中尤以聚焦民国海派艺术之流变的专题研究为多。
各种展览所共同聚焦的“当代海派”议题,本质上是全球化语境下城市文化自觉的当代实践。“海派”最早是与19世纪中叶至20世纪初的上海滩的美术绘画界相关,以“海上画派”(或称“海派绘画”)为代表。清末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首次以“海派”指称这一群体,并介绍了彼时来到上海滩活跃的画家们:“自海禁一开贸易之盛,无过上海一隅。而以砚田为生者,亦皆于于而来,侨居卖画。”后来北方学界因鄙弃上海滩的商业风气和彼时租界内盛行的享乐风,以“海派”指称带有菲薄之意,这在沈从文的《论海派》一文中说得很清楚:“由于北方作者提及这个名词时,所加于上海作者的压力,有失公道处……过去的‘海派’与‘礼拜六派’不能分开。那是一样东西的两种称呼。‘名士才情’与‘商业竞卖’相结合,便成立了吾人今日对于‘海派’这个名词的概念。”沈从文在文章中指出海派风气不尽然只有彼时的“礼拜六派”(也即鸳鸯蝴蝶派)和商业气,还提到了革命精神,举例鲁迅、茅盾等人皆在上海、皆代表“海派”。这一观点和陈独秀等新文化运动者的重新阐释是同频的,故在民国新文化运动期间,对“海派”的认识转为对创新精神的肯定。
可见,对一个概念的阐释是“流动”的。今天重提“海派美术”,其叙事构建远远并非简单复刻吴昌硕、任伯年、刘海粟、齐白石等人的笔墨语汇,而是将海派美术置身于时代背景中来考察,如此我们可以归纳出海派的“流动性”核心灵魂。
从江南文化到海派文化,都依托这一“流动性”——无论是地理意义上的长江,还是精神层面上的人口流动、思潮酝酿、力量齐聚之意。这也是笔者将海派美术视作中国百年现代化进程中的一个案例做研究之义。

任伯年作品(局部)
二
纵观以上海为代表的长三角地区,近几年在美术馆、博物馆的展览体系中,对海派文化的脉络梳理、当代叙事及行业耕耘来说是颇有成效的。
2022年至2024年,中华艺术宫持续推出“何谓海派”系列学术展,先后有“二十世纪前期海派绘画研究展”“京津画派和海派绘画研究展”“纪念吴昌硕诞辰180周年艺术大展”等。主办方以“何谓海派”梳理“海派”这个名称的来龙去脉,回答“什么是海派”这一问题,同时重现了海派画家的社会身份、传播影响以及上海当时的艺术生态等,尝试从历史学和社会学的视角来梳理海派绘画的源流、内涵及影响,阐述海派绘画的形成和上海这座城市发展的关系,并首次提出了海派绘画开启中国绘画现代化进程的重要观点。而2024年年初推出的“中国式风景——林风眠吴冠中艺术大展”,可以说是在海派美术的叙事基础上首次系统地提出了“中国式风景”新理念。林风眠和吴冠中都曾经历过上下求索的艰辛历程。因时代的差异,吴冠中在前辈林风眠的“中国画去向何处”难题之外,还多了“油画如何民族化”的审慎思考。如果说,林风眠和吴冠中的艺术成就创建了中国传统文化艺术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的样本,那么,在今天全球化浪潮势不可挡之时,这两份样本更显示出可贵的当下价值。
2023年,上海油画雕塑院美术馆推出“勇猛精进——俞云阶文献展”和“纪念吴大羽先生诞辰120周年”学术研讨会,从美术史的角度梳理了两位大家的艺术历程;2023年,刘海粟美术馆推出“慕琴生涯——丁悚诞辰130周年文献艺术展”,通过对有关丁悚的文献进行较完整的搜集、梳理和展示,唤起人们对于近现代视觉文化的研究兴趣,也希冀借此向今天的观众展示20世纪前半期上海展开的丰富多元的文化生态与趣味,一窥“海派”新文化的原点与盛况。
2022年,海派名家陈佩秋百年诞辰之际,上海中国画院推出“壮心高华——谢稚柳、陈佩秋学术艺术大展”,让世人深入认识这对艺术伉俪在近现代中国画史上的重要地位与意义;这两年,上海中国画院还陆续推出基于自身馆藏藏品资源和人才优势的学术专题展,包括“沈尹默、潘伯鹰、白蕉书法学术特展”“来楚生、陈巨来、叶潞渊篆刻学术特展”等,进一步挖掘海派篆刻对于海派美术发展的推动作用。如2024年的一系列海派展,将研究目光聚焦于篆刻等相对小众的艺术门类。
从这些展览呈现的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致力于梳理出一条现代性叙事主线。值得注意的是,如今的“现代化叙事”比之前两年将“海派”文化置身于江南文化背景中探讨的视域更为开阔。

俞云阶作品
三
渐渐地,起源于美术界市场化创新的“海派”,扩展为文化现代性的象征。
2024年、2025年分别是梅兰芳、周信芳诞辰130周年,去年开始就成了京沪文艺界的大事和戏曲领域的盛事。在梅兰芳与周信芳这两位大师的身上,我们可以看到太多现代性精神和海派精神共有的融会贯通、博采众长、海纳百川的特点。比如,周信芳借鉴好莱坞明星的一些演绎方式融入京剧表演中,如《徐策跑城》中萧何赶到馆驿读韩信留下的诀别诗的背后戏这一段,是对好莱坞影星约翰·巴里摩尔的表演借鉴。梅兰芳则在视觉造型上开创了“花衫”这一旦角新行当,并且将古代中国画里的仕女图活灵活现地再现于舞台上。京剧如此,越剧亦然——“越剧十姐妹”的出现正代表了近现代以来女性自我觉醒,也契合了20世纪中国妇女解放的时代浪潮。
那么海派之“海”究竟是片怎样的“海”?“海派”并不是一个狭义的地域概念,这个“海”是大海的海,而不只上海一隅。追溯历史,比上海更早“国际化”的口岸有广州、宁波、泉州等地。尤其广州是外销瓷、外销画重镇,起源于唐代、成熟于宋代、兴盛于明代。而在康熙时代,西方传教士登陆中国的口岸就是广州。可见,中国的文化都是海派文化的土壤。这也提醒我们,在日后的展览叙事、学术理念构建中要避免将“海派”的定义狭隘化甚至语词工具化的倾向。我们不妨将这一“开放”属性置于百年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叙事中,观照其发展与演变之路径。

“越剧十姐妹”旧照
四
从更深层的文明对话层面看,当代海派的构建实质是在探索一种新的现代性方案。我们有可为的是,以地域文化基因为基底,构建既能保持文化主体性又可进行全球流通的艺术语言系统;可以说,当代海派正在尝试构建一种“继往”意义上的江南文人精神与“开来”意义上的全球化消费景观的辩证对话体系。
追根溯源,“现代化”一词出自西方理论,该理论预设了人类社会有一条从“传统”到“现代”的线性发展道路,认为现代化是所有国家发展的归宿。而中国现代性思想在艺术创作中的体现,也正是基于中国百年现代化之路的、在特有的社会环境和政治时局之下聚焦其中所发生的种种艺术变革、艺术实践与艺术探索。比如,当时刘海粟等人开办的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是百年现代美术的标志性事件。上海美专如果脱离上海这样的土壤未必能办成,也不会有后来的延续和发展。而更早成立于1864年的土山湾图画馆,是中国最早的正规西方美术教育机构,开创了中国近代美术教育的先河。土山湾图画馆的成立背景颇为复杂,但总体来说离不开上海当时的社会环境和经济环境。
“人”显然是最重要的因素,大师引领时代的进步。在“海派美术”滥觞的清末民初的时代,各种外忧内患夹杂的缝隙中,即便是今天我们看来成就极高的绘画名家和大师,依然是作为“草根”而存在,当年的生存本就是极为不易,更妄论追求文艺之事。而他们的艺术佳作、人文精神,至今仍能给人启迪。
当代的文化实践不仅关乎城市品牌塑造,更是在数字文明时代重构艺术与城市、传统与现代、本土与全球关系的实验性场域。这也是今天的海派美术发展所面对的新命题和我们研究“海派”的题中之义。

吴昌硕作品
原标题:《海派之“海”是片什么海》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栾吟之 题图来源:刘海粟作品(局部) 图片来源:本文图片均为资料照片
来源:作者:林霖